心靈的重構與生命的重生
李磊
心靈的重構與生命的重生——解析龔剛的兩首詩
在當代中國文壇和詩壇,探討澳門大學龔剛教授的文論和詩歌是有必要的。尤其在中國詩學和詩歌審美日漸混亂的今天,詩歌逐漸失去了人文精神和價值關懷,語言上看似冷靜其實是冷漠的表達,充斥着媚俗和低俗、荒誕和荒唐、無情和無趣、裝腔和裝逼的時候,詩人龔剛依然保持着中國詩歌審美的基本精神:把對生命的關照作為其詩歌的主題,在時間和空間上,探索人的心靈結構,在浪漫情感的流脈背後,蟄伏着想像力對知性的追逐,堅守着純粹與刻骨的疼痛感和悲劇之美,從而使其詩歌閃爍出理想主義的人性光輝。正如他在〈詩歌本體論:關於反抒情〉所言:一句話,不矯情、不濫情、不為慾望左右的抒情才是真抒情,不媚俗、不矯飾、從心而出,並能照亮生命的詩才是真詩。因此,他的詩歌常常置抽象的時間為具象,取廣遼的空間為結構,把人心的靈性賦予情趣和哲理,不但珠圓玉潤,而且餘味深長。看龔剛的詩〈你和李白早有一場約會〉:
我知道你是騎着唐馬走的
你和李白早有一場約會
你遲遲沒有赴約
因為你有九條命
剩下的一條
你要用來下酒
把歲月品出滷香
你早就趟過了淺淺的海峽
你的鄉愁
是墳裡頭的母親
是策馬行俠的盛唐
台北的冷雨你聽過
黃河的棧道你走過
江南巷口的杏花
聞一聞,就醉了
你不喜歡哭哭啼啼的李煜
你總愛往清淡的日子
撒一點胡椒
有一次撒多了
嚇走三個女婿
就像李白的醉書
嚇走就嚇走吧
只有誤解的人
沒有誤解的愛
看過了花開
也看過了花謝
你放下酒杯
拍拍李白留下的五花馬
淡淡一笑說,上路吧
謝冕先生在談到“詩藝的創格”時說道:格式是單純的,詩句也是單純的,但自定的詩格卻繁衍出豐富的節律變化,從而造出繁富而單純的綜合美感。我認為,龔剛這首詩歌正好符合他的老師的詩格標準。可見,一首好的詩歌應該是樸素的,在樸素的敘述中帶給人溫暖,又隱隱有些傷痛。他用寧靜,簡潔而生動的語言,把“騎着唐馬的”余光中與飄逸詩仙“李白”約會在一起,具有了“茴香與酒”的濃烈和“杏花”的溫柔,從而揭示了生命和美的力量。在這裡,他沒有正面描寫“鄉愁”的余光中離去,而是通過對“母親”、 “冷雨”、 “海峽”、 “黃河棧道”和“江南杏花”的隱喻,把余先生的生活細節從“約會”中提煉出來,尤其是大氣盛唐的生活細節:“策馬行俠”、“酒杯”和“五色馬”等,仿佛余光中沒有去到天國,而是去了盛唐與李白相約,從而象徵着先生雖去,但穿越了生命時光,與歷史約會,與時間約會。
在這裡,龔剛似乎在寫“約會”,其實真正咀嚼並品味的是自己內心的情感,只是借助兩位先賢的“約會”為契機。其思緒從眼前的余光中想到遠古的詩仙李太白,從品嘗歲月的“酒”和“茴香”回味到“黃河棧道”的“冷雨”和“江南巷口”的溫柔“杏花”,一股思念之情油然而生,而感情卻相當節制,變悲痛離別為溫情約會,仿佛在告訴我們,余先生的身體與靈魂都已回歸到盛唐和天國,從而讓詩人之死變為神聖。其情感表現層次分明,自然鋪敘。尤其還寫了一個“哭哭啼啼的李煜”,“撒了胡椒”卻“嚇走了女婿”,最終變成了李白的“醉書”,似乎有些幽默,實際上是通過三個人物的不同安排,揭示了“策馬”的李白,“哭啼”的李煜,“鄉愁”的余光中三人之間的歷史傳承和詩人沉浮的命運。最後,龔剛為余光中安排了淡淡的告別詞,“放下酒杯”, “上路吧”。灑脫而來,自得而去,不是死亡,而是與李白李煜“約會”。一場生離死別,變成了詩人和歷史的相約,情感與心靈的相會,在淡淡地靜看花開花落之中,完成了詩人奇絕而輝煌的一生。這首詩不僅在意蘊上一反前人哀悼詩歌的寫法,而是為先人的離去創設了有趣的語境,沒有了前人對死亡的悲涼心態,可見龔剛在創作時的獨具匠心。其詩歌的語言也是簡約明晰、豐潤舒闊,仿佛在清淡的酒裡洗過一般。這就是純粹抒情詩意義上的詩歌語言。龔剛不事雕琢,語言質樸、透亮、剛健,刻劃着詩人的瀟灑與沉浮,使其詩歌的意境也具有了酒的力量與詩性的崇高。
然而,如果僅僅讀出這些是不夠的。龔剛心中其實對余先生的故去極度悲痛,但他把疼痛隱藏在酒裡,在詩歌的字裡行間。他通過對人們熟悉的場景進行仿佛輕鬆的描述,我以為是他如同描述自我身體的傷痛一樣,先生故去的痛苦使他顛覆。人們說:含着眼淚的微笑才是最美的。或許,龔剛太熱愛余先生,需要讀者介入自己的情感和想像,從而以不同的角度來理解和闡述心中的余光中。在這首詩中,我看到了他借助死亡的“約會”來揭示“生命的重生”,他平靜地眺望歷史與記憶。如“嚇走就嚇走吧,沒有誤解的愛”,似乎突兀,卻表達了內心感受,他如何突破世俗生活中的阻礙而深入生命和愛情的棲居之地,沒有誤解的愛代表了一種思考的力量。因此,他的“痛”是實在的、代表着神性之愛,而與塵世之愛相交疊的偉大“約會”之情無所不在。龔剛是否是讓任何詩者或普通人乾乾淨淨、安安靜靜地生存在時間和空間裡,成為一個有良知、有情感的赤子領受着所有的愛呢?這就是我想說的,詩人或者人需要“詩意地棲居”,這就是懷着一顆悲憫的心感受着天空、大地、歷史和未來的美好與愛戀,這種感恩即是神性,安靜而透明,通過永不消散的愛和憂傷洗滌着詩人的靈魂。
當代著名詩人臧棣認為:詩歌就在於重新辨認出我們和世界之間最本質的聯繫。現代人的生存狀態過於倚賴我們的社會身份,但這種倚賴卻越來越不可靠。這些社會身份正日益變得錯綜複雜,正是在這種錯綜複雜的糾結中,我們的生命力已漸漸喪失了與自然、與世界的單純的聯繫。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詩歌創作中,龔剛教授並沒有依賴他作為一個著名學者的社會身份,而是重新把自己建構成一個詩人,他旺盛的生命力正與世界和自然建立一個單純的聯繫,從而重構了他詩人的“性靈”。看他的另一首詩〈我喜歡站在夏日的樹蔭下〉:
我喜歡站在夏日的樹蔭下
那些重疊交錯的樹葉
相依相戲 唼喋輕語
把刺眼的陽光和天空
丟棄在另一個季節
我喜歡站在夏日的樹蔭下
觸摸繞指而過的涼風
傾聽隱約可辨的鳥聲
像山泉中的游魚
在岩石的夾縫中
自由地呼吸
我喜歡踮起雙腳
走在裸露的根蔓上
走向草坪深處
專注於
一枚跌落草叢的露珠
把環伺四周 與遠方為敵的高樓
拋在身後
我喜歡帶着樹蔭旅行
我喜歡對着河流歌唱
我喜歡在公路的盡頭
嗅到原野的氣息
我喜歡 在樹影朦朧的午夜
看着你的眼睛
那裡有深情的月光
比歲月還要久遠
這首詩從一連串的“我喜歡”開始,龔剛“喜歡”什麼呢?我以為,這一系列的“喜歡”保持了他一貫的抒情風格和美學思想:以優美樸素的想像和空靈灑脫的意境打動人心;以人生的理解和生命的把握述說希望和信仰,從而抵達詩歌的藝術價值和美學意義。一句話,他期待用詩歌的“美、自由和愛”來構築一個單純的詩歌的世界。在這裡,龔剛首先“喜歡”的是天空和大地的自由之美。他選擇了“夏日的樹蔭”,在一片陰影中,他看到了“重疊交錯的樹葉/相依相戲 唼喋輕語”,在我看來,龔剛是想超脫人間“刺眼”的陽光和“另一個季節”,在心靈深處建立“相依相戲”的自由和“唼喋輕語”的世界。這一心靈呼應的瞬間感受,也許正是詩人的多情嚮往,通過“刺眼”和“相依”的比較,反映他隱秘的心路歷程和價值取向,在不經意間展示了他孤傲的靈魂和愛的慰藉。於是,他把目光投向了“山泉中的游魚”和“岩石的夾縫”,他聽到了“繞指而過的涼風”、 “隱約可辨的鳥聲”和“自由地呼吸”,一方面,他依據一些隨手拈來的富有主觀色彩的意象,展示出當代人逼窄的生存狀態,但“繞指的涼風”和“自由的呼吸”可以通過。另一方面,詩人龔剛在這種生活狀態中,一顆心如此焦灼,期待着自由與自在的呼吸。那些“風”、 “鳥”和“魚”正是他心靈的自我寫照,那虛幻和空靈之美正是他對“夾縫”的生存狀態的一種反叛。這些深刻的人生體驗促使他走向“裸露的根蔓”和“草坪深處”, “專注於一枚跌落草叢的露珠”,並把“遠方為敵的高樓拋在身後”,從而把無形的憂愁轉換成有形的“根蔓”、 “草坪”和“露珠”。當心靈裡的期待變成一種可以觸摸的生命時,我相信龔剛會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充實感,心醉神迷。即使那顆“露珠”如夢幻般稍縱即逝,然而,美和自由並不因為某種東西的消亡而消亡,因為,它們已經藏在了詩人的心間,藏在了人類期待的夢中和現實之中。正如哈貝馬斯探討“現代性審美批判”時說道:這不僅因為他敏銳地洞察到現代性自身內部已經發生的分裂,即主體和客體、人與自然、感性和理性、個人和社會的對立,還因為他最早試圖通過審美來尋找一條解決現代性分裂的途徑。龔剛正是試圖通過在“夏日的樹蔭”下對自然和人類生存狀態的敘述,給自己的“性靈”注入了新的生命活力,找到一條解決內心憂患的途徑。
如果說龔剛在這首詩中僅僅解決一種內心憂慮和自由的話,其實並沒有真正理解他詩歌的目的。我們可以看到,他的目光已經從自由和自然回歸到自己的內心,回歸到他愛情的世界。因為,在他眼中,愛情或許比自然和生命還要美麗。此時的龔剛“帶着樹蔭旅行”,帶着“河流歌唱”,帶着“原野的氣息”, “在公路的盡頭”和“樹影朦朧的午夜”,回歸到“你的眼睛”和“深情的目光”,因為,這目光“比歲月還要久遠”。在這裡,龔剛把自由精神轉換為個體生命的原型,從而獲得愛情的永恆意義。他沒有滿足於對自然世界的解讀,而是把自然生命上升到愛情生命,昭示了那一片更加湛藍的愛情天空,從而達到人格完美的自我世界。這裡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這詩的前半節一直表現了詩人自然和自由之心,而最後一節卻義無反顧地歸宿於一個“深情的目光”,或許這就是他的宿命。由此也可以看到,自由的意義在於,有愛的自由或許更加自由,人類無法孤獨地前行,而愛情正是我們追求自由的動力之一,從而也使這首激情篇章從個人情懷變成了人類共同的思考。正如荷爾德林所言:詩人不是在哲學的思辨中而是在美的藝術和詩中實現自身的最高使命。最終,詩又將像在開端一樣成為人類的教師;不再有哲學,不再有歷史,唯有詩歌藝術超越其餘所有的科學和藝術而長存。
詩人和教授龔剛在詩歌創作技巧上依然保持他“性靈”的特色,他的詩歌尤其具有音樂性。每一行詩歌根據情感的變化精心配製音韻和節奏,尤其用了一些排比和比喻。時而句子短小,音調急促而清脆,珠玉落盤,與他驟生感觸的心境有關,時而渾厚沉穩,音調疊加,與他思考的深沉與寂靜相和諧。一些複沓的句式正符合他萬般情愁的紊亂心緒,而那些堅定直率的句式又與他淒迷而樸素的風格一致。他的詩歌節奏鮮明,音韻富於變化,長短句琴瑟和鳴而相得益彰,達到了心曲和樂感的相統一,從而使其詩歌獲得了詩意和詩形的“性靈”美感。
總之,龔剛的詩內涵豐潤,時空開闊,善於在樸素的意象中找到深刻的哲思,主題莊重而嚴謹,多用敘述的方式,風格性靈而徐緩。他通過對人類生存、大地秘密的最終追問和解讀,對自由和愛的永恆追求和探尋,融理性於詩歌感性之中,置理想於詩歌的性靈之中,展示了他:詩意的創新、生命的重生和心靈的重構,從而閃爍出理想主義的人性光輝。正如荷爾德林所言:哲學固然是人類精神的一種必要的理性能力,但它卻是有限的片面的能力。哲學表現的只是心靈的一種能力,而詩表現的是人的各種不同的能力;哲學在其抽象過程中忘記了個性的和生機勃勃的東西,而詩則是充滿生命的藝術。
龔剛二○一五年著《乘興集》,為“澳門文學叢書”之一。